遥远的彼时，他只是孤儿中平平无奇的一员，甚至可以说，他有些过于平凡了。
虽然有着穿越的宿慧，但是比起同窗那些妖孽的天赋还是相形见绌。
街道上流淌着凉凉的夜风，屋檐的道铃悠扬作响，夜色将近，偏僻如此处却没有亮起多少灯火。
这是在青城这座十分古老的城市里都显得古老的一条街道。
孩子苦恼地徘徊在陌生的街道上，苦恼于道术训练的他，连身穿苍蓝色道袍的老人，正无声地和他并肩而行都没有注意到。
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临近的夜色，以及马上超限的门禁时间。
“我想我大概是会失去成为猎妖师的资格了。”孩子懊恼地自语道，他总算是注意到了夜晚的轻纱已经笼住了古老的圣城。
“怎会如此？”老人随口接上了话茬。
孩子方觉身边还有其他人在，只是夜色朦胧，他勉强只能看清老人身上的服装乃是道袍的形制，既看不清老人的样貌，也看不清道袍上的纹饰。
这不奇怪。
青城里的道士不比四条腿的蛤蟆更稀罕。从二楼扔一个花盆下去，砸中街上的十个人，其中有九个都是道士，剩下一个可能是护法的灵官。
“抱歉……”
孩子想要解释，此时他已经发现这道路上灯光的稀疏和陌生了。作为天师教的圣地，青城有着众多历史悠久的神圣建筑，以及更加众多的不对外开放的神圣建筑。
他怀疑现在自己不仅是误了门禁，还有可能就是误入了这样的地方。
“无需介怀。”老人抬起手，制止了他慌乱的辩解
“我看得出来，孩子，你在道路上迷失了。”
老人的步子引领了二人行进的步调，孩子自然是能够听得出，对方说的不只是迷路的事情，大有要指点他的人生迷津的意思。
毕竟，这里是青城，有圣德和道行之人如过江之鲫。
大家都喜欢说着这样打机锋的话语开导别人。
“我不确定……”
孩子不确定的是对方的密级是否可以知晓教团的事务，哪怕只是一个孩子的烦忧。
“那种事也不需要担心，每个人都有资格得到善意的帮助和引导，这也包括了你，教团的小小圣徒。”
小圣徒，称呼的便是猎妖师的预备役，一般只有知晓并且认可教团存在的道士才会用的词汇，这是一种认同那些孩子的牺牲和奉献的说法。
这意味着，这位老人的确是教团的知情者，而且是极少数的认同者。
“说说看吧，孩子。”老人并未刻意放缓语气，去显得和蔼。
他如常的语气让人联想到历经千年的阳光雨露的古朴石碑，充满智慧，却又十分的普通，不经意间就会让人卸下心中的防备，沉浸在那古老的宁静之中。
孩子正是在这种宁静的气氛放开了心防，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老人侧耳聆听。
孩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他只是继续地，持续地说着，好像只是说了一些平日训练里的琐碎和不顺。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终于开始听清那声音在说什么了。
那声音正在讲述自己的迷茫、自己的惭愧以及……不甘。
为什么？
为什么他没有那样的才能？
为什么他要眼睁睁看着机会在眼前消失？
透过言语，那些微小的绝望聚集起来，在夜幕之下汇聚成巨大的洪流。
如同天堑一般的资质考核，几乎将孩子逼到了绝境。
除了眼前的绝壁，他已经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只能无助地落下黑暗的深渊。
此时，一只宽大而温暖的手握住了绝望乱挥的稚嫩手臂，从那老茧的沟壑中传来了如同炉火一般的炽热。
“决心才是最重要的资质。”
“在你下定决心要成为猎妖师的时候，你就已经拥有了最重要的资质了。”
如同铁钳般的双手箍住了孩子的臂膀，那力量大得几乎将他的身体撕裂。
“不过这也是很多平庸之人拥有的错觉。”
孩子惊恐地抬头看去，夜空不知何时已经燃烧了起来，星光在白色的火焰中达到亮度的顶点，转瞬汇入耀眼的焰光之中。
天地间的一切都在狂热之中烧尽了，然而，那火焰还在继续地燃烧。
“你是否真的愿意化作不会被摧毁的象征，只为了一个目的而运作的永动机器？”
他感觉自己的双眼已经完全烧毁了，他咬牙，也许他的牙也已经不在了，在火焰之中烧毁了。
“……是。”
“你是否真的愿意牺牲人的十种欲望的九种，只为了伟大的事业而去触及生死境界的力量？”
“是！”
还在回答问题的那个声音听上去并不像是他的声音，那更像是余烬里的回响。
苍老和稚嫩的声音在燃烧的天幕下一问一答，仿佛是宣读太古时代的誓言。
“最后的问题，你是否真的愿意为了现在力所不及的心之所愿，连同那愿望在内的一切都舍弃？”
“……”
他张大了嘴，用尽最后的力量，用某种陌生的感情咆哮起来。
“……！”
漫天的光明流下，他似乎也要烧毁在那火焰之中。
有人扶住了他。
孩子还是站在青城的古老街道上，天上的明月柔和而宁静地遍照，身前的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孩子觉得有些恍惚。
“或许你只是不太适应驱邪院的课程，他们太侧重灵性了。”
老人示意孩子往前看，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来到了教团的道观之前。
“道术用得差不碍事的。”
“猎妖师只用剑也可以履行使命，你晚上可以来之前的地方找我，我会教授你用剑的道理。”
老人看了一眼孩子脸上犹豫压过了意动的表情，朗声笑道：“放心，那都只是教团传承的正统剑术。”
“为什么？”孩子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觉得很像古代道经上的逸话吗？”
孩子再抬起头的时候，那一袭苍蓝色的道袍已经远在街道的尽头，转眼便消失在了那古老的道路上。
夜空中的明月朗照，一如过往的无数岁月。
为什么会想起那个时候的事？
爆发开来的千重光焰几乎将沐九歌双眼灼瞎，他眯起眼睛，眼前的世界都好像在纯白里熔化了。
或许是此时的战况过于凶险，生物的本能觉察死期将近，故此才在记忆里搜寻起了能够从死亡里逃脱的方法。
可是，又能找到什么呢？
沐九歌短暂的人生有着几乎取之不竭的战例，这是他精湛技艺的来源，然而，那旋转的走马灯此时看来却是那么的苍白。
苍白的灯页挤满了乏善可陈的战事，寡淡的墨迹描绘着一如既往的惨烈厮杀。
他曾经与他们同行，温暖而又坚定的共情地维持了他的心智。
而如今，他与他们为敌。
那种心灵上的亲近也被他用作了武器。
他只能孤身一人徘徊于世界的旷野上了。
猎妖师会怎么做？
既然是天师的法旨，教长的律令，自是应当遵从，不当有半点犹疑。
可他是沐九歌。
一种难以言明的孤独，时隔多年，终于追上了他，那本就是刻进骸骨之物，如今终于显现。
苍白的灯页飞旋之间，一刹光彩倏忽流过。
那是一位少女的笑容，她笑的时候，不常睁开的眼眸像是宝玉一般璀璨生辉，竟是深邃而灿烂的金色。
怎么会想起她？
沐九歌只感觉头痛欲裂。
是了，这里离梦境是如此的接近，沐九歌又瞥见过去的记忆，如何不会想起她来？
只是，直到现在，沐九歌也没有听见那轻灵优雅的足音，也没有看见那足以令时间停滞的身姿显现。
以往赤总是在沐九歌身陷困境现身，冷嘲热讽，言辞劝诱让沐九歌献上祈祷，她总是乐此不疲地做这样的事。
今次如此绝境反而没有现身？
真是不同寻常。
沐九歌不再去想赤的事，重新注视着目前的战事。
由光焱组成的千重焰光，彻底熄灭了沐九歌身体里的每一丝秘火，连【梦帷】上附着的幻火也未能免除。
沐九歌素来依仗的命之炎已经全数熄灭了。
和祝融支系不同，赫菲斯托斯支系和玛亥希支系都需要秘火进行攻击的准备，才可能在光焱的压制下做出有效的攻击。
玛亥希需要承受一次攻击，而赫菲斯托斯则是需要完成一次武装的构筑，二者都无法承受光焱的提前削减，故此才需要伪装支系的所属。
而祝融支系的绝焰无论多少都是妖魔克星一般的火焰，遭遇提前削减，也能在秘火回转之后保持攻击的强度。
教长算得极准。
若非祝融支系，是不能打这以少换多的消耗战的。光焱可以肆无忌惮地兑子，将战斗变成比拼剑术的白刃战。
支撑着沐九歌残躯的火焰一消失，沉重伤势对行动的影响便已经无法掩盖。
沐九歌伤势沉重，教长的力量也不似寻常的猎妖师那般充沛，虽然沐九歌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是这就是他能继续和教长相争的底气。
只用剑术的话，这样的伤势还不足以影响他争胜。
毕竟，沐九歌可是猎妖教团和武神祠的双料剑术大师啊！
既然已经看出沐九歌是在拖延时间，那么教长一定不会任由他拖下去了。
哪怕拖下去，沐九歌一定会彻底丧失行动力，在他失去意识的时间里，身体优先再生那致死的伤势，猎妖师也不会去等。
敌人坚决地要做成什么，便坚决地反对什么，这才是猎妖师的做法。
接下来就是拔剑生死的一合了。
沐九歌一只手扶着【云之示现】的剑柄，另外半边身子使不上力般背靠着剑身。
不再化作火焰的鲜血从身体的裂缝中流出，流经长长的剑柄，染红银白的剑刃。
沐九歌死死盯着踏着炽烈光焱而来的老人。
曾经的老师就要来杀自己了，不过他也不准备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还有挥剑的力气，还有挥剑的意志。
如今不过是……各行其道罢了！
混合了某种莫名情绪的杀意千百倍地暴涨，几乎撑得沐九歌头痛。
然而正是这种澎湃的杀意，在支撑他早已经灯枯油尽的残躯几乎挥剑！。
沐九歌默数着死亡迫近的步距，在旁人眼里，剑术修炼到他和教长这个地步，已经有如道术一般神奇，但是剑士们自己深知，剑术说到底是遵循常理的技术。
鲜红的液体从沐九歌无力垂下的右手中滴落，在地面的血泊里溅起血花。
剑术的对抗是可以计算，可以预见的。
若是以真武四剑相抗，沐九歌会在第十三招的时候，被砍下脑袋，教长也能看见这一点。
那样的话，拖延的时间还是不够……用天剑之术！
沐九歌瞪大了眼睛看向疾驰而来的双剑，短短瞬间，仅十三合的死局已经同时在二人心中演算不止千次。
天剑之中有的是和猎妖师相抗时积累的剑术，这样以来，时间就……
就在沐九歌在预见中以天剑之术一一破除猎妖剑术时，踏着炽烈光焰而来的老人忽然失去了踪迹。
速度过快而脱离了视野？
非也。
就只是消失了而已，教长的身形仿佛在空气之中瞬间溶解了，只有几张零散的书页飘落下来。
是道术！太宇道术！
居然在剑术对决里面使用太宇道术！
沐九歌心中大惊，他想起之前教长也是用了道术来完成了太极之技。
尽管秘火相互抵消了，教长却依旧还能使用一种道术，这对于只能使用剑术的沐九歌来说，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
听到身后书页散秩的声音，他咬着牙，急急回头。
他的后脑已经能够感受到死亡一般的寒风吹拂。
老东西！你好卑鄙！
教长在空中虚踏，并非是他能停滞在空中，而是穿过【天枢门扉】，老人的身上还残留着奔行的惯性。
因为方才的传送耗尽了咒力的书页无风自燃起来。
长风和灰烬组成的台阶的尽头，是沐九歌毫无掩蔽的后颈。
结束了。
教长轻描淡写地挥出圣枝，冷厉的剑锋划开书页的灰烬落下，如同处决的闸刀。
两名剑术大师生死相搏，一方重伤垂危，而另一方可以瞬间移动，至此，似乎胜负已经注定。
当！
剑刃交击，教长再度对上那张血色的滑稽笑容。
没有秘火的加持，那位猎妖师居然还能反抗？
招架斩击的是一支仅有尺许长度的断剑。
那剑刃看上去残破不堪，遍布的裂痕上满是陈旧的血迹，握在猎妖师几乎断折的左手中，抵住教长的圣枝时，却是纹丝不动，稳固异常。
“不再多考校一下我的剑术了吗，教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