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锦在扣下扳机的时候，听见了雷声。

　　不过应该只是听起来像是雷声而已。

　　她们所在的酒厂现在还在残存的噩梦笼罩之下，根本看不见正常的天空。

　　袁锦也看不见空气中有雷暴即将到来的湿气。

　　那声音实际上应该是某种大型火炮，其中还混杂了一种更为神秘的声响。

　　袁锦有些在意这混合而成的古怪声响，因为即使这声音不是雷声，也像是雷声一般震动了天幕。

　　铳枪开火的声音被完全掩盖了下来。

　　沐九歌能听见吗？

　　火铳？

　　风玖奇怪地看着面具少女连续开火，惨烈的血花从猎妖师的眼眶、咽喉、胸膛多处绽放。

　　她不知道那种程度的攻击对猎妖师根本没用吗？

　　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是致死程度的伤势，对猎妖师而言，可能连轻伤也算不上。

　　在风玖看向猎妖师的时候，那些铳伤的创口就已经开始了再生。

　　肉芽疯长而出，血肉蠕动着将子弹挤出。

　　看上去的确只是普通的铳弹。

　　这对风玖来说，倒也算是好消息了。

　　这意味着光是持剑就已经非常危险的少女没有变得更加危险。

　　眉心间传来了短促的寒意，像是冬天飘落的雪晶在皮肤上融化，但是这个位于地下三层的酒窖又怎会下雪？

　　那不过是久经锻炼的武人本能所捕捉的微小征兆。

　　事关火药和杀意的征兆。

　　那其实更像是秀气的小剑刺入的瞬间，凛冽，清澈，充满了精准至极的优雅。

　　风玖无暇思考那种征兆到来时的具体感受，她的身体和本能同步了判断，必须要进行规避，然而在她完成规避的动作之前，陡然调转的漆黑铳口已经先一步指向了她想要躲入的方向。

　　火铳是非常危险的武器，在那些武术高超的人里尤为明显。

　　撞针击中底火，火药的爆炸推动着弹头旋转着离开枪膛。在火焰的欢快送别里，弹头一往无前地奔向了由阴影所笼罩的面貌。

　　风玖默念咒词的心声，迎来了激烈的结束鼓点。

　　一团扭曲的阴影从她的脚下高高跃起，旋转着张开了大口，仿佛是盛放的黑色花朵一般。

　　只是那花瓣间满是尖利的獠牙。

　　骇人的扑咬捕获了火药爆炸气体所推动的金属，阴影怪物猛然咬合的牙缝中迸出了星点的火花。

　　【影心流·凶兽变化】

　　这个道术可以额外赋予风玖操纵的阴影一重新的变化，使之能像凶恶的野兽一般，永无休止地追逐和虐杀猎物。

　　跃起的阴影重新落回风玖脚边时，已经化为了半人高的狼兽，那狼兽不耐地在地上摩擦着利爪，咧起的尖牙里漏出低沉的吼叫，以及缕缕青烟。

　　相同的狼兽，接连不断地从风玖的影子中走出，这样的规模和之前使用的影枪完全不同，故此她才需要重新咏唱，施展道术召唤更多的阴影。

　　只是普通的铳弹无法击穿道术的防护。

　　风玖自忖她只用剑术的话，是绝无可能越过那面具少女的剑围的。

　　那少女身上明明没有任何习武痕迹，却能施展神乎其神的剑术，以及维持那么长久的无损境界，实在是太过异常了。

　　不过，现在形势已经逆转了。

　　面具少女的体能在滑落，而风玖则得到了空隙，咏唱了更加强力的道术。

　　刀剑和火铳都是凡兵，需要遵守世间的常理，而道术仅需要遵循疯狂荒诞的术理即可。

　　风玖使用的道术【影心流】，可以自由地操纵阴影，使之物质化或者活性化。这些阴影的创造绝非一个少女的全力驱使的凡兵所能遏制的。

　　阴影中的群狼拱卫着风玖，牙缝和利爪间回荡着艰难忍耐的摩擦声。

　　她无意约束这些杀气和恶意的造物，遂往前轻轻一指。

　　得了赦令的狼兽兴奋地引颈长啸，群狼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冲向了主人许诺的可口的血食。

　　黑影呼啸，如同决堤的大潮。

　　面对呼啸而来的恶意，袁锦并没有如何慌乱，面具下的小脸和大部分时候一样没有什么表情。

　　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射向猎妖师的铳声是被炮声所掩盖了，但是那之后，她又对阴影里的袭击者开火了。

　　而直到现在，沐九歌还没有任何动静。

　　虽然只是过了一小会，但是按照袁锦对沐九歌的了解，在她开火之后，本应该马上就会衔接上像是炮击一样的夸张攻击。

　　亦或是，沐九歌直接从天而降，嚣张地砸入地下。

　　然而直到现在，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沐九歌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对猎妖师射击，又对那清冷女子射击，袁锦的铳枪内也还留有一枚铳弹。

　　少女跑动起来。

　　如果她再不行动的话，就会错过这次攻击最好的应对机会了。

　　道术的攻击可不比清冷女子稀松平常的武艺那样好应付。

　　说是跑动，实际上，少女才迈出两步，群狼就已经奔至身前了。滚滚的杀意，如同真正狼群身上的腥臭一样扑面而来。

　　这些为道术所招来的凶兽，力量和速度都远在风玖之上，阴影组成的诡异物质又能使它们能够免疫凡间的铳火和剑刃。

　　狼兽迫不及待地扑咬上去，它们仿佛已经体会到了少女的鲜血在喉间迸射的快感。

　　在最后一刻，袁锦纵身跃起。

　　袭来的爪牙徒然落空，连少女的裙角也未能触及。

　　绚丽的清光飞扬而起，仿佛空中扬起了一匹素绢，只是那剑锋的寒气实则森然刺骨。

　　黑潮打头的狼兽悉数在清光之中湮灭，连水花都未能激起。

　　足以抵御火铳的阴影物质似乎未能给狼兽们提供任何有效的防护，撞上那雪白剑刃的狼兽像是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

　　这……

　　风玖瞪大了眼睛，看向空中的那柄长剑。

　　没有护手，对剑手而言极为危险的长剑，雪白的剑身上覆着玄色的花纹，花朵和藤蔓簇拥着古老的圣言。

　　她忽然想起，传说中猎妖师所使用的武器就是这种形制。

　　那种名为圣枝的，能够斩断再生的凶兵。

　　没想到圣枝连道术都能斩灭。

　　果然，和猎妖师扯上关系的事没一样是简单的。风玖心中感慨。

　　她已经隐隐有些觉察了，对方神技般的武艺和敏锐至极的洞察力或许是和那双蓝色宝玉似的眼眸有关。

　　一枚弹丸从衣袖中滑入风玖的掌心，她用小指勾出拉环的同时，将弹丸随意地抛向了身后。

　　在巨大的声响中，风玖的身后亮起了刺眼的白光。

　　还没来得及冲至面具少女身前的影兽像是融化在了刺眼的白色强光之中。

　　这个景象无疑会将风玖道术的缺点暴露在敌人眼中。

　　好在敌人现在并没有在看。

　　风玖看向少女，面具后的瑰丽眼眸果然早早地闭上了。

　　强大的光照是可以直接消灭阴影物质的，不过，强大的光照对于【影心流】来说也不全是坏事。

　　越是强大的光照，越是会带来强大的影子。

　　在风玖身后爆发的强光，将她的身影拉成了笔直的长线，如同一柄无坚不摧的长枪。

　　【影心流·武装变化】！

　　影枪从地面拉长的阴影中刺出，势若奔雷。

　　明明已经闭上了眼睛，那面具少女却好似依旧能看见一般，她跃起后，向后落地，在刺眼的白光中拉开了身位。

　　真是难缠的对手。

　　风玖看着面具的少女的动作心里再次感慨，即使她的这一重变化已经快如光电，她居然依旧没有任何把握这一枪能够刺穿对方的胸膛。

　　不过，风玖也并不是瞄准了面具少女的胸膛。

　　那无声的黑色闪电所瞄准的对象——瘫倒在地的猎妖师！

　　现在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你还能应付这一击吗！

　　而，袁锦的答案则是——

　　能！

　　之前小跑出去的两步，以及方才的后跳，即使闭上了眼，袁锦也能确信自己已经站在了猎妖师身旁。

　　对方接下来不会攻击自己，而是会优先攻击猎妖师。

　　这是袁锦的【源流】直接读取到的对方的意图。

　　而那阴影是能够进行直接传送，是袁锦慢了一拍才想到的可能的原因。

　　她翻身旋踢，深蓝色的长裙如同天光的圆影，地上的叁柒肆被少女秀气的小脚，直接抄到了空中。

　　这……怎么可能……啊！！！

　　即使是清冷如风玖，这个时候也感觉到了一种对于世间不公的愤怒。那愤怒过于巨大，几乎要化作污秽的词语从她口中吐出。

　　这种事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

　　猎妖师在空中翻滚，突起的影枪像是在徒劳地追逐着翻飞的白色衣袍。

　　风玖尽可能地强化着影枪，使之继续延长突刺。

　　然而，闪光弹带来的奇袭效果即将耗尽，依照面具少女的能力，接下来，她可能还带着猎妖师向后拉开一点距离，就会直接斩断影枪了。

　　尽管风玖已经做好了预案的预案，封住了对手的眼睛，竭尽了自己的全力，但是还是不能取得胜利。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的没有道理，并不像是话本那样，有志者事竟成。

　　也许，应该承认事不可为了。

　　即使风玖还在拼命地默咒施术，但是她也明白，此间胜算已经消失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猎妖师的胸膛忽然离奇地炸开，突如其来的新力改变了他身体运行的轨迹。

　　拔地而起的影枪将少年柔软的身体直接穿起。

　　命中了？

　　风玖像是被巨大的疑惑所砸中了，但是久经战阵的素质依旧令她飞速完成了后续的施术动作。

　　刺中猎妖师的长枪分出小枝，进一步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大量术式一齐写入其中。

　　叁柒肆体内的阴影皆被风玖所连通，用于压制猎妖师行动的封印咒文密密麻麻地从阴影之中涌出，与此同时，那些连通的阴影进一步产生了奇异的吸力。

　　就像是猎妖师体内出现了一个扭曲的漩涡，正要将他整个身体吞入其中。

　　面具少女只是望着被带向天花板的猎妖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虽然还不明白原因，但是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风玖将默咒的速度一提再提，咒文拉扯猎妖师沉重身体遭到的阻抗悉数反应在了风玖身上。

　　简直像是被山脉砸中了一样，风玖咽下喉头不断涌上来的猩甜，向后倾倒在了阴影的簇拥之中。

　　阴影飞速聚集上来合拢，风玖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看见那面具少女依旧在仰望空中正在消失的猎妖师。

　　刚刚……是沐九歌。

　　袁锦非常确定。

　　沐九歌一直在用梦境上的联系在殴打这名猎妖师，使他做不出任何动作，而就在刚才，沐九歌打出了非常沉重的一击。

　　那攻击足以让猎妖师暂时丧失所有行动力，对于普通人而言，那就是致死的伤势了，而对猎妖师来说，那只不过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集中修复要害中枢。

　　沐九歌和那个猎妖师维持的联系是强制的，也是双向的，对方暂时地死去会让这个梦境联系彻底解除。

　　也就是说，沐九歌恐怕是碰见大麻烦了。

　　袁锦低头看去，地上的阴影已经聚拢，像是刚刚吞下了失足猎物的沼泽，还没有完全接触活性化的阴影像是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沐九歌已经无法继续维持对那个猎妖师的压制，所以才会打出致死的一击，让袁锦可以趁着对方再生的时间撤退。

　　之前的开火声也不是沐九歌没有听见，而是他不能进行后续攻击吗？

　　那么，要听沐九歌的吗？

　　袁锦的视线在酒窖里游梭，落到了天师的尸首上。

　　老人空洞的眼眶倒映着上方扭曲的黑影，之前袁锦所看见的一切事象的汇流之地便在这星辰和月轮的纹饰之上。

　　而现在已经改变了。

　　导致帮派幕后的黑手行动的关键已经，或者说，正在从此地消失。

　　那么，要听沐九歌的吗？

　　那个东西或许对于沐九歌来说，很重要。

　　即使袁锦还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但是苍之眼就是如此运作的。

　　沐九歌现在有大麻烦，可能连脱身都困难，故此希望袁锦先一步撤离。

　　少女垂下眼眸。

　　她想起之前的事，那个猎妖师兴致勃勃地瞪视着她，满心都是要将噩梦变作现实的恶意。

　　如果沐九歌现在处于苦战之中，那就更不能给他增加猎妖师级别的对手了。

　　袁锦抬手，一道银亮的白线霎时射出。

　　飞出的圣枝将尚在蠕动的阴影钉死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