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之中构造了大量无意义的幻象。

　　庸碌之人，即使聆听过真理的教义，也无法意识永恒秩序的韵律，他们大多终生都受困于渺小而平凡的幸福，从来没有看清过世界是如何运转。

　　然而，在仪轨和秘法之下诞生的猎妖师却是不同的。

　　命运里的种种障害已经被破除，心灵也早早经受过了苦难的启示，如此，比圣徒还像圣徒的猎妖师便诞生了。

　　为使命而生，方为绝对的诞生。

　　沐九歌曾经艳羡，并且也实际拥有过那样的诞生。

　　那样做的好处非常明显。

　　即使，猎妖师终生都被诡秘和暴力所笼罩，周遭永远充斥着牺牲的符号和隐喻，也绝无一刻动摇。

　　武器不需要自己的思量和判断，仅仅只需要肆意使用至损耗殆尽。

　　而沐九歌不知道何时却已经背离了那样的道路。

　　现在仔细想来，大概是一开始的时候……

　　青金巨剑横扫而出，沐九歌身前的烟幕被整齐地裁开。

　　那后面什么都没有，更远处的烟尘里却隐隐约约显露出模糊的人影。

　　沐九歌没有过多迟疑，扫出的【云之示现】以沉重的剑尖触地，又反手提扫了回来。

　　以地面破碎的弧线为起始，飞沙走石再度笼罩了他的前方。

　　正是这个时候，沐九歌双手撑住大剑的剑柄，飞身踢向尘雾中的某处。

　　数次运劲所产生的巨大惯性，为这一踢积蓄了大量力量。

　　如同是怒龙一般的劲气，将尘雾瞬间洞开。

　　那大洞之后依旧什么都没有，只有饱受蹂躏的残垣断壁。

　　沐九歌微不可查地啧了一声，身体上勉强粘合的缝隙再度绷开，鲜血和微弱的白色火苗一同溅洒而出。

　　伤势越发沉重，沐九歌却好像浑然不觉一般。

　　他只是简单判断了一下方位之后，便再度挥舞着青金重剑，如同炮弹一般射了出去。

　　一处厂房的外墙随着一声巨响轰然倒塌，随后，整栋建筑都像是被推倒的骨牌一般，沉入了漫天的烟尘里。

　　残留的噩梦天穹的笼罩之下，爆破声如同连锁一般传来。

　　烟尘纷纷惊恐地扬起，来避开地上仿佛两头太古巨龙之间的搏杀。

　　两位猎妖师在一追一赶中，不断扩大着战场的范围。

　　现在看似是沐九歌不断在搜索着教长的身影进行追击，而实际上的局面却是反过来的。

　　厂房的二楼也不可避免地加入了总的坍塌之中，在下坠的铁制楼梯上，手持双剑的老人正如履平地一般从那已经变形的楼梯上走过。

　　苍老的双眼如同鹰隼捕捉猎物一般，紧紧锁住了下方那手持大剑的白色身影。

　　沐九歌抬眼看向正漫步在落下的石块和钢架里的削瘦身影。

　　他并非是全部瞄准空处攻击，而是直到现在为止的所有攻击都被教长简练且精准地回避了。

　　教长也不急于发动进攻，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和沐九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人生中越发明显的死亡阴影。

　　以迫近的步伐来逼迫猎物的恐惧，使之越发狂乱失策。

　　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猎妖师基础战术。

　　沐九歌如此想到。

　　只是，大概不会有猎妖师用得会有这一位的压迫感吧。

　　即使是言行狂妄如沐九歌，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真切能够感受到脖子上的绞索正在收紧。

　　该说不愧是教长大人吗？

　　不散的阴魂紧追在身侧，时不时弥散一部分的秘火就像是即将追上的死神的脚步。

　　沐九歌身上剩余的秘火本就不足以在维持基础作战加持的同时，修复身体之上的损伤，继续进攻下去，顶多再撑一会，他的身体就会陷入无法行动的境地。

　　但是，现在的实际情况是，沐九歌一旦停下这种自灭式的积极进攻，教长立刻就会追上来，然后用圣枝砍下他的头。

　　沐九歌调转【云之示现】正要朝厂房另一侧的墙体扔出的时候，苍蓝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沐九歌前进的要害方位上。

　　若是沐九歌执意前闯，那便等同于将自己的心脏送到了圣枝的剑锋之上。

　　看来，这边的边界就到这里了。

　　沐九歌向后踱步，躲开坍塌的厂房砸落的钢架和碎石，拉开与前方的神圣辉光和剑刃的距离。

　　高天的高明在下坠的烟尘之中隐去。

　　教长再度和沐九歌维持着和之前相仿的距离进行移动了。

　　这样的事之前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沐九歌故意用长程的冲锋攻击来扩大战场范围，然而到了一定范围的时候，教长则会以追形截脉的技法死死限制他的突破。

　　这倒是很好理解。

　　霍尔莫兹支系，创立之初就因为那神圣的伟力而得以异教神话中的至高神名相呼。

　　异教神话里的至高神……沐九歌脑海里转过这个词，他对这种禁忌的研究一直没什么了解，应该就和玛亥希的来历一样，是其他同袍告诉他的。

　　回想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遥远午后里的闲聊，是谁呢？

　　是【祝融】吗？

　　沐九歌收摄心神。

　　总之，就算是霍尔莫兹那样强大的支系，也不是完美无缺的。

　　能够驱散一切外道邪法的神圣光域是有范围的。

　　如果放任沐九歌的运动战，很有可能会让他冲出霍尔莫兹的压制圈。

　　教长之所以不正面进攻，将沐九歌压制得动弹不得，则是因为目前还做不到。

　　沐九歌惯常的战法是肆无忌惮地使用海量生机献祭燃烧，用碾压敌人的力量进行进攻。

　　哪怕现在出于隐藏支系所属的考虑，沐九歌只使用了基础的秘火加持，他的力量也在教长之上。

　　霍尔莫兹支系的加持，在诸多支系里可谓是垫底一般的存在。

　　大剑斩下，如同巨大的银扇展开，砸落的钢架被一分为二，一道白色的身影便从那缝隙中快速通过。

　　沐九歌拖拽着大剑跑向之前的坑洞。

　　他回身望去。

　　那道削瘦的苍蓝色影子果然缀在身后不远处。

　　“为什么这么沉默，教长大人？”

　　“这么多年不见，不叙叙旧话吗？”沐九歌朗声道，“还是说……”

　　他突然停住脚步，手中旋动过长的剑柄，银白色的重剑随之回旋。

　　“您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认出我呢？”

　　一轮明亮的圆月出现在了狼藉的地面上。

　　那与其说是斩击，倒不如说就是砸击，真像是有球形的巨物砸落地面一般。

　　突如其来的急停并没有出乎教长的意料。

　　这是记述在护教剑士操典上的战术。

　　老人几乎是同时和沐九歌停住脚步，他精准而优雅地维持着一直以来的距离。

　　圆月砸下的气浪，吹起了他斑驳的鬓发。

　　教长不觉得有什么对话的必要。

　　感情的增生乃是心智的病变，这位猎妖师早就因为严重的病变而离正道远矣。

　　况且，那嘲弄的言语还是一种恶意地模糊教长判断的扮演。

　　那个猎妖师正在扮演其他猎妖师的言行，以此来让教长误判他的支系和序列号。

　　果然还没认出来！

　　即使教长没有回答，沐九歌也能看出来。

　　沐九歌的视线追着那苍蓝色的身影，几乎连停顿的时间都看不出，教长就已经再度处于攻击死角的方位了。

　　净焱能够净除所有的外道邪法，准确来说，是净焱有着和所有的术理相杀的性质。

　　也就是说，这个结果实际上是和秘火的消耗程度挂钩的。

　　越是规模夸张的道术，越是需要更多的净焱与之相杀。

　　就算教长现在连续使用净焱，一口气将沐九歌的基础加持全部消除，那也只是会变成一位老迈的猎妖师和一位重伤的猎妖师比拼剑术而已。

　　届时，占据优势的反而会是重伤状态的沐九歌！

　　重剑蛮横地挥斩而下，银白色的风暴肆虐于焦土。

　　教长闲庭信步地穿行在毁灭的钢风之中，老人往往只用简练而优雅的动作，差之毫厘闪避剑的怒涛。

　　何等暴戾，而又何等精妙的技艺。

　　教长自然是能够看出那一块铁里凝聚的精妙武艺。

　　很像啊，真的很像，那个人…

　　教长的凝视里出现了某个身影，转眼又如同花火消逝。

　　被他亲自教导过剑术的那个人。

　　所有猎妖师都师从教长，但他们被教授的内容都不尽相同。

　　剑术这样不算是最重要的内容，只需要在南斗佑圣观完成修行就可以了。

　　教授剑术，那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啊。

　　每到这个时候，教长都会难以避免地意识到自己的衰老。

　　支系之间的加持有差距，他们之间的身体性能亦有差距。

　　活到教长这个岁数的猎妖师是非常稀少的，实际上，也只有教长一人而已。

　　大部分猎妖师都活不到这样的寿数，发现不了长久的秘火封印会极大地损害身体这一件事。

　　眼前的这位猎妖师未必知晓此事，但是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速度目前都还在教长之上。

　　故此，他才不断用着过度透支身体的秘法反复增幅力量，来抓住那个微弱的优势维持进攻。

　　如果再年轻几十岁，教长一定会招架那柄狂暴的巨剑，这场厮杀也会在剑刃交击的一瞬决出胜负。

　　现在，他只能等待高天的光明再度充盈身体，精打细算地使用秘火和技艺，优雅而得体地老去。

　　苍老却依旧难掩锐利的双眼落到了那张白色的面具上，画出来的张狂笑容在剑光下闪烁着暗红的色泽。

　　猎妖教团中的太极授予者不算多，更准确地说，在天师教下辖的武装集团里都不算多。

　　交战时间稍微延长了，但是，从那剑术的决策偏好里，他正越发接近这位猎妖师的序列号。

　　绞索正在老人手中收束到一切都无法阻止的地步。

　　整个天师教里的太极授予者都不算多。

　　将剑术精进到这种程度，在高手云集的猎妖教团里，也可以称得上是大师了。

　　哪怕，只是剑术大师！

　　沐九歌脸上露出自得的张狂笑容，正如面具上血迹画成的简略线条。

　　旋身劈下的重剑将地面撕裂，削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依旧游离在剑围之外。

　　纵使无法碰到分毫，直至此时，那鬼魅同样也无法越过剑围。

　　判断猎妖师的所属支系对霍尔莫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净焱摧毁道术需要考虑秘火具体的消耗。

　　教长的敌人同样是一位杰出的猎妖师，若是过于奢侈地使用净焱，对方则会抓住机会以小换大地兑子，积累起更多的秘火，来扭转目前不利的局势。

　　霍尔莫兹支系的猎妖师必定是要看清了出招才能使出相符的应对。

　　在这个看清出招的狭小间隙里，猎妖师一定能调集秘火，发动一次决定胜负的攻击。

　　无论是何种程度的绝境，无论胜算是多么的渺茫，只要存在那微小的概率，猎妖师都会将那个机会牢牢抓住。

　　他们一定做得到，因为他们全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教长深知他这些学生的本事。

　　排除掉洛基和霍尔莫兹还有三个支系。

　　祝融支系有着最为恐怖的攻击力，他们会用佯攻，骗掉净焱的发动破坏之后，再打出绝焰的致命花火，也有可能是神速的雷光。

　　玛亥希支系能够重燃生命，他们会选择直接吃下足以致命的一击，然后再发动黄泉回归一般的凶悍反击。

　　赫菲斯托斯支系能够进行物质的创造，他们一定会选择信钢来作为最后的武器。

　　一件奇异的武器会在他们的身体里锻造，一支弩，亦或是，一门炮，由一切再生能力的克星生成。

　　而只要知道了那个被隐藏的支系所属，那这场厮杀中连渺小的胜算也会消失。

　　随着交战时间的延长，剑光勾勒出来的真容已然在教长眼中显露出来。

　　一击。

　　在教长看清出招之前的间隙，沐九歌有唯一一次能够发动有效攻击的机会。

　　这也是和霍尔莫兹支系交手的唯一胜机。

　　这还是沐九歌饮鸩止渴放弃再生，以秘法透支身体，模仿其他太极授予者的剑术，拼命隐藏支系所属到现在才艰难争取到的机会。

　　甚至可以说，这是沐九歌用上了作为猎妖师的所有能力，就连教团中存在的情谊也加以利用了，才争取到的渺小胜算。

　　无论胜算是多么的渺茫，只要存在那微小的概率，猎妖师就一定会将那个机会牢牢抓住。

　　因为猎妖师就是为此而生的！

　　将自己的一切，连同心也一起也当做武器使用。

　　沐九歌曾经也是为此而生的。

　　虽然现在沐九歌自信自己的剑术只可能比以前更加精湛，战术更加的丰富，但是正如教长所说的，他被污染了。

　　正常的猎妖师是根本不会有其他的选择。

　　猎妖师是天师教迄今为止创造的最完美的使命机器。

　　而舍弃了精神调整和圣灵烙印的沐九歌，如今只能凭借人类的心去做出原本根本不需要思考的选择。

　　一台一开始就出了故障，有着穿越而来的人类之心的机器，亦或是说，沐九歌如今只是随着他的心意在扮演着一位猎妖师。

　　本质和当前的战术欺骗完全吻合，使得沐九歌更加看清了此时的境况。

　　不过，好在是已经撑到了这最后一击的机会。

　　沐九歌只需要拖延一点时间，等待静默机关的炮火支援，只是面对教长拖延时间，不能用拖延时间的战法。

　　必须要用这种能够分出胜负，一定会分出胜负的战法才能达成目标。

　　不然，一定会被教长看穿的。

　　一追一赶下，沐九歌已经来到了先前的对洛基支系做压制的坑洞之中。

　　白焰燎燃的大剑犁地而过。

　　在沐九歌稍微远离的短暂时间里，再生了些许的妖魔残躯立刻化作了飞灰。

　　妖魔炼成的施法单元刚刚被沐九歌杀死，这意味着沐九歌对洛基支系的压制解开了。

　　现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余力在维持这个压制了。

　　妖魔之死会传递最后一次攻击，这会短暂地让洛基丧失行动力，从而给袁锦带去些许逃生的时间。

　　小姑娘会读出这个场景意味着什么的。

　　教长冰冷地审视着猎妖师的动作，仿佛一个冷酷的考官。

　　就在沐九歌摆出预备最后一合的决战动作时，教长停下了疾驰的脚步。

　　“实在是多余的动作。”他摇了摇头，“你根本不是那个人。”

　　“我已经看穿你的把戏了。”

　　那个猎妖师是在扮演多年前获授太极的那一位祝融，然而其本人并不愿意夸耀这份成就，此事应该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

　　而作为那位猎妖师的剑术导师，教长清楚地知晓此事。

　　这是一个只面向曾经的老师的圈套，非常卑鄙，也非常地有效。

　　如果不是因为那有害的情感而做出了多余动作的话。

　　“你只是在拖延时间。”

　　“而我也只需要确定你不是祝融就可以了。”

　　“无论是弩炮还是再生，都是能用道术的威能摧破的。”

　　铁石一般的老人终于再度开口，其诉说的言语与别处传来的雷声重叠。

　　两柄圣枝斑驳的缝隙中亮起了明亮的光芒。

　　狂风呼啸掠过，千重的光焰正在沐九歌眼前展开。

　　“现在！畏我神光！”

　　仅存一击的渺小胜算，亦在到白昼的降临之中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