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祈祷的声音。
志心朝礼。
高声礼赞。
狂热颂唱。
“——苍天在上！”
仿佛无数人在寂静的地狱阴影里齐声颂唱，沉重的门扉轰然洞开，神圣的苍光于无尽的黑暗中显现。
那光芒的来源就在猎妖师手中。
袁锦看见猎妖师用一枚蓝色的宝玉挡住了圣枝的突刺。
击中的手感坚韧异常，就算是圣枝，也理应无法伤到那宝玉分毫。
然而，那枚蓝色的宝玉却在圣枝刺落之后，自行打开了外壳。
这是什么武器？
袁锦瞪大了眼睛，满溢流出的苍色光芒中，无数的圣言仿佛正在复现着一篇古老的道典。
怎么会！仅凭圣枝就？！
叁柒肆也瞪大了眼睛，不过也没有瞪得那么大，遍布的漆黑咒文牢牢地控制着他脸部的肌肉。
作为天师教支撑现世的四极支柱之一，《上清天心正法序》时刻处于天师教最为严密的防护之中。
即使此时被信仰派私挟带出青城，上面也附着了无数的最为顶级的防护咒法。
那绝不是一支圣枝加上一位少女的全力就能破坏的防护，就算是叁柒肆，能够用幻火模拟出他所见识所有的道术之景，也绝无可能攻破那东西的防护法咒。
更何况，所谓的《上清天心正法序》就是世间所有正法的序列，也即，苍天所允许存在的一切道术之和。
那东西本身就会衍生出令世间万法生克循环的殊胜加护。
绝对无法因为外力而破坏的……等等……那也就是说……
叁柒肆意识到了。
正法序……也许是自行向那位面具少女开放的。
宛若天地初开的雷鸣回荡在黑暗之中。
无尽的光与热从少女之前通过的破口倾泻而下。
白色的炽焰以焚尽一切的姿态，在三人的上空爆进，猛进。
太古时代就存在阴影中的种种怪物，皆在炽焰白光的临近中化作飞灰。
毁灭的气息随着灰烬的飘散，遍布整个阴影世界。
死，已经近在咫尺。
袁锦小小地叹了口气。
那猎妖师挣脱了女术士的部分封印，只挣脱出一只手就已经足够挡住她的攻击了。
作为同样精深猎妖剑术的存在，方才那一击走空，也不会再有下一个机会了。
身后是不知来由的巨大爆炸，身前是缥缈逸散的苍色光芒。
众人祈祷的声音在袁锦耳边不断放大，她能够意识到诗句和咒言在源源不断地流入她的心智，但是她已经没有办法移开对那苍色光芒的注视。
“真是什么地方都敢往里闯啊！”
触碰少女脊背的火舌并没有带来炙烤的灼痛，而是一种温暖坚实的感觉。
袁锦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把捞起，落下的破烂白袍阻断了她直视苍光的视线。
她被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傻姑娘，不是都叫你撤了吗？”
“这么拼命干什么？”
那个总是以轻浮示人的声音，这个时候倒是显得有些焦急和暴躁了。
“生活总是这样，需要拼尽全力。”袁锦微笑。
沐九歌只觉得头痛。
原本乖巧的小姑娘，如今已是越发地麻烦了。
火焰的风暴在上方穷追不舍，扩散的爆风再度鼓满了猎妖师身后的八只形状各异的翼翅。
有的是长满白羽的鸟翼，有的是漆黑的蝠翼，有的则是光秃秃的骨头架子……这些翼翅毫无对称，像是胡乱地从沐九歌的背后伸展而出。
事实也的确如此，沐九歌并不需要这些畸形的翼翅让他能够飞起来。
白焰扩散的爆风，像是惊涛骇浪一般拍在猎妖师的身后，鼓动这些翼翅模样的风帆，这令他始终飘飞在毁灭风暴的前方。
沐九歌像是海啸中的一片枯叶，始终在浪尖飘飞，而未被卷入海底。
在爆炸开始时，他便已经开始燃起命之炎对抗残留的绝焰了，故此才来得及进行演化创造应对。
乘着白焰风暴，沐九歌很快就被冲进了一个被爆炸所波及扩大的间隙里，掉落到了这个或然世界中。
令他没想到的是，袁锦也在这里。
沐九歌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或然世界的异常程度。
不过好在她倒没有受什么伤。
沐九歌能从怀中温暖柔软的身体里听到平缓的心跳，至少不是什么大出血的伤势。
虽然他知道袁锦长高了不少，不过心底依旧是把袁锦当做了当年人偶一般的小小姑娘看待的。
直至此时，沐九歌习惯性地把人偶姑娘捞入怀中移动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出落得如此的占地了。
浅得发白的浅蓝色长发不时拂过沐九歌的面庞，已经长高的少女的脑袋再抬一些，就会磕到沐九歌的下巴。
发丝间有着一种清冽而渺远的淡淡香气飘过。
袁锦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沐九歌，她感觉对方的动作似乎僵了一下。
沐九歌定了定神，屏蔽掉了那些与战事无关的感知情报。
眼下的是洛基支系的……还有……
沐九歌看向下方的二人，一人很显然就是之前被他压制的洛基支系的猎妖师，另一位则是个面目隐藏在阴影下的清冷女子。
对方的身形有些眼熟。
接着，他的目光继续移动。
他看到了一宗苍蓝色的玉质卷轴正在收起，无数玄奥神圣的咒句消弭在了隐没的苍光之中。
“《上清天心正法序》！？”沐九歌失声喊道。
那卷轴收起后，变成了一枚菱形的宝玉，就握在洛基手中。
沐九歌身后的八只各异的羽翼猛然收起，将承载的爆风以集束的形式固定在八翼正中。
笔直贯注下来的爆风使得他下坠的速度陡然提升。
约束狂暴风力的代价是八只羽翼先后都来到了使用寿命的终点，漆黑的翼骨断裂，雪白的羽毛崩飞，蝠翼的皮膜被白焰烧出破洞。
就像是雨燕扑击猎物一般，沐九歌追上了那洛基。
他用空出另一只手挥舞【云之示现】，白色的弧线带着将一切斩断的威势在空中划过。
用一只手对付相当于猎妖师预备役的面具少女可以，对付那位玛亥希就完全不够了。
幻火创造的种种道术景象轰击着叁柒肆身上的封印术式，用着连血肉和术式一并炸飞的气势，也依旧来不及阻止空中落下的剑刃。
叁柒肆望着青年那张陌生的脸上，带着他熟悉无比的狂怒和杀意。
这样就行了？被奉行道义的同袍打倒？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被那种污染深重的同袍打倒！
那种家伙不过是因为精神调制的失效而陷入了疯狂，他可是……
他……
叁柒肆的思绪中断了片刻。
一柄重型的黑色大枪开膛破肚而出。
那凶戾的武器从背后刺入，精准地轰碎了猎妖师的心脏。
风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或者说，她的理智已经完全被疼痛所淹没了。
在风玖解开常识的庇护，踏入黑暗后，她也像是面具少女那般转瞬就出现在了捕获的猎妖师身后。
然而在穿过阴影的诡异路径的时候，她感觉似是撞上了无数撕扯她内部血肉的怪物。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乘着白焰闯进阴影的猎妖师只会比面具少女更难应付，她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
风玖的眼中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大枪挑起的猎妖师，她绷紧了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击中完全地释放。
她要直接将那猎妖师甩向阴影门扉另一边！
传送术式？
沐九歌看出了那女术士的意图。
刺穿猎妖师的大枪晃动着，躲闪斩击的同时，正在转化为漆黑扭曲的漩涡。
虽然《上清天心正法序》在这里出现，的确让人震惊异常，但是沐九歌也没有忘记注意战场上的态势。
在发动攻击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那女术士不顾一切地在阴影中的穿行。
沐九歌松开手，沿着脱手的剑柄滑动，在巨剑即将脱手之刻，再猛然握住了剑柄的末端。
雄浑的膂力再一次爆发出来，剑势已老的青金巨剑骇人听闻地再度腾起，仿佛海中跃出的凶鲨利齿，再度咬向被大枪夺走的猎物。
糟了！
得手了！
截然相反的两种感想同时出现在了风玖和沐九歌心中。
而就在此时，一声破风的呼啸穿过了二人的武器。
箭？
沐九歌感觉到了箭簇激起的气流擦过他的面庞。
正在再生致死伤势的猎妖师右臂弯折出了一个怪异的弧度，躲开了青金巨剑的撕咬，雪白的扇面展开，仅是撕扯下来了大片的血肉。
和沐九歌预计的将整支右臂斩下的战果相差甚远。
而且……那枚苍蓝色的宝玉也因为猎妖师手臂突然地折断，落向了无尽的黑暗，不知所踪。
传送术式已经完成。
那位女术士抓着大枪和猎妖师一同没入了扭曲的漩涡之中。
和《上清天心正法序》的遗失相比，敌对的猎妖师逃走了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天枢院】那帮废物居然还能让正法序流出青城？！
沐九歌愤怒至极地转身回望，已经迫至身前的巨大风暴阻断了他望向现世的目光。
全都该死！
沐九歌强压着心中的杀意，垂下了残存的羽翼护住了他和袁锦。
惨白的风暴终于赶了上来，将浪尖的枯叶，卷向火炎的地狱。
白无夜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卷进了深海的漩涡，不断地被爆发的白色火焰扔向各种方向。
他尽力地操作着【煌骑】开炮，卸除，或者说缓解这种恐怖的冲击力。
这一切都像是用一杯水去解除整座山的山火一般。
白无夜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已经变成一滩均匀地涂在【煌骑】内壁的肉酱。
而【煌骑】则是被揉成了一个铁球。
或许，也没有想象地那么糟糕。
在风暴止息后，白无夜操纵着蒸汽装甲踉踉跄跄地从地面上站起。
至少他现在还能动，还能思考，还能感受身上多处重度烧伤与骨折的疼痛。
左腿的装甲结构损坏，整支左脚都失去知觉了，而右边，则是能够清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贯穿了他的小腿。
扭曲的装甲构造和被贯穿的痛苦支撑装甲的庞大身躯再次屹立。
【世坏炉】还在供能，武装……十六门【雷击炮】只剩下右臂的主炮规格还能使用。
【煌骑】毫无丝毫迟疑地抬起右臂，以最大火力的程度开始了【雷击炮】的充能。
隔断视野和通讯的梦境已经被白焰风暴完全烧毁了，就连这个边缘城区上的雨云也被彻底地吹散，露出了永昼城中难得一见的晴朗夜空。
在碧空明月的照耀下，整个酒厂都在白焰风暴的肆虐下，化为了地表上的难看坑洞。
而，【煌骑】主炮所指，便是坑洞边缘，一名手持大弓的人影。
轻风吹过绣着苍天圣徽的道袍，露出了下方玄色的钢铠。
天师教的！
白无夜的脑袋被摔得昏昏沉沉的，但是作为高级武官，他在从地面恢复作战姿态的时候，就已经观察四周，发觉了这个方向传来的杀机。
敌人！
就在他要蜷缩重度烧伤的手指，扣下扳机的时候，晴朗的夜空中呼啸着掠过翩然翻飞的铁翼。
“住手！住手！”
铁翼俯冲下来，转瞬装甲翻转，机括转动，滑行着降落的便已经成了肩上悬挂一门重炮的钢铁武者。
【云朗】搭载的武器分别指向两边，疾声高呼。
“他们是……！”
更加巨大之物同样也降落到了地面上，扬起的三丈之高的尘土，也未超过那巨大之物的腰身。
两门口径大到骇人的巨炮同样指向了两边。
【天霆】……
白无夜知道自己在武官中不算受欢迎的，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觉得有些受伤。
他已经听清楚了停手，松开了【雷火炮】的控制，却还是被两名同僚用武器指着……
白无夜突然发现了，无论是【云朗】，还是【天霆】，他们指向自己的武器似乎都有所误差，那与其说是人情留下的误差，倒不如说他们本来就是在瞄准其他方向。
“……他们是苍天教国的使团！不要动手！”
云朗的大喊回荡在晴朗的夜空之下。
更多的穿着道袍和钢铠的武者出现在了坑洞的边缘，他们手中举着苍蓝色的长幡，幡上用纯色的银绣出藤蔓似的花纹，居于正中的乃是苍天的圣徽。
白无夜望向巨炮纷纷指向的坑洞的另一边——一袭烧得破破烂烂的白袍下摆铺散在地上，旁边屹立着一柄巨大的银白色巨剑，那人的怀中似是还抱着一名熟睡的少女。
仅是能从白袍的破洞中，窥见一缕发白的长发垂下。
猎妖师和……袁家那位？
沐九歌漠然地看着那需要四匹白色骏马才能拉动的华贵车舆从废墟上驶过。
车上四角悬挂着古老的道铃，悠扬玄奥之声，时隔多年，再一次出现在了青城之外的土地上。